
虽然学者们不愿意承认,但大的时代背景,必然深深影响他们学术研究的心态和取向。
01
大禹治水,在中国人人皆知。但大禹的时代太过久远。当时还没有文字记录,因此严格来说,大禹只是个传说中的历史人物,和后来的秦皇汉武这些真实的历史人物,大不一样。
1923年,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提出一个惊人的观点:大禹其实不是人,而是虫。大禹的“禹”字里面,不就是一个“虫”字么。顾颉刚认为,大禹是鼎上铸的一种动物,或许类似于龙的形状。后来传来传去,历史久了,就成了人王了。
顾颉刚和其他一些学者,不仅认为大禹不是真实的历史人物,他们还怀疑很多流传下来的古籍不是真的。他们认为,很多据称是夏商周三代的古籍,其实都是战国甚至汉朝人写的,伪称是夏商周流传下来,是“伪书”。既然是伪书,书中记载的事情,当然也就不可靠,只能看作是传说,不能作为真实的历史。
战国汉朝人写伪书的动机,其实不难理解。春秋战国是百家争鸣的时期,各家各派之间展开大辩论。汉朝时虽然没有百家争鸣,但“官学”正在确立中。能否抢到“官学”的位子,事关重大。
在这种“名利场”中,让自己的观点更有说服力,更能争取人心,就很重要。而把自己的观点伪装成古人的话,显示出源远流长古已有之,这是很好的手段。所以,战国汉朝时期,出现了大量“伪书”。而战国汉朝距我们现在也很久远了。时间一长,很多事情就说不清了。不知道哪本书是真书,哪本书是伪书。
这种真伪混杂的情况,很早就被学者发现。从唐宋开始,就有人在做“辨伪”的工作。到了清朝乾嘉年间,出了一位辨伪大师——崔述。他的文章后来解集为《崔东壁遗书》,是辨伪史上的里程碑式著作。
但崔述在他的时代很孤单,理解支持他的人很少。崔述在孤独寂寞中离世。好在他的著作保留了下来。一百多年后,他的辨伪事业有了继承人。
02
1920年代,顾颉刚、钱玄同等著名学者,在崔述辨伪的基础上,大力拓展了辨伪工作,形成了一个蔚为大观的学派——疑古学派,也称为古史辨派。顾颉刚出版了名为《古史辨》的系列著作,辨伪成为20世纪中国历史学的重要发展。
大禹到底是人还是虫,这只是一个细节问题。顾颉刚等疑古学派的核心观点是“层累的历史”。简单来说就是,他们认为,我们今天看到的历史,是一层层累积起来的。这里面就有伪造历史的问题。
打个比方更容易理解。正常情况下,对你太爷爷,你爷爷当然很熟悉——那是他爸爸。而你多半了解得不多甚至一无所知。你还没出生,他老人家就去世了,你都没见过他老人家。如果,对你太爷爷的情况,你很熟悉,说起来头头是道,而你爷爷反而不清楚,这就很奇怪了。更奇怪的是,你的孩子,不但很熟悉你太爷爷——他的曾祖,甚至更早的祖先,你的孩子都很清楚——比你更清楚。这就太奇怪了。
疑古学派指出,我们现在看到的中国历史,就是这种奇怪的样子。越往后的人,说起上古历史来反而说得越远。西周人只聊商朝。而到了春秋战国,历史就被上溯到夏朝。再往后,到了汉朝,历史进一步被上溯到三皇五帝、炎帝黄帝等远古时代。盘古开天辟地、女娲补天等等传说,更是很晚才出现。如果你能穿越回去,问一个西周人,黄帝是谁,他只会莫名其妙,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
这是怎么回事?
疑古学派的解释是,这是因为,这些历史叙述都不是真实的,是后人逐渐编造出来的。随着时间推移,编造的内容越来越多,历史越近,反而往古代追溯得越远。他们给这种情况起个名字,那就是“层累的历史”,一层层人为累积起来的历史,越往后,累积得越多。历史看上去很漫长很丰富。其实呢,都是假的!
疑古学派的大将之一胡适,说过一句让很多人难以接受的话:“东周以上无信史”,意思就是东周以前的历史都只是神话传说,不可信。
可以想象,疑古学派引发了历史学界极大的争论。事实上,这种争论一直持续到今天。“疑古派”“信古派”还有试图调和二者的“释古派”,写了汗牛充栋的文章和著作激烈争论,甚至开展过大批判。
论战各方的书,我看过一些,但毕竟是外行,他们到底谁对谁错,我无力分析,只能继续看热闹。这里要说的是,学者观点和时代背景之间不明显但其实很深刻的关系。
03
1920年代疑古学派出现以后,对信古学派,形成碾压之势。这主要是因为,疑古学派的研究方法和理论都很先进,远远超过信古学派,说是降维打击也差不多。顾颉刚、钱玄同等人,当时年轻有为,凭借先进的史学理论,和扎实的考据研究,一通猛冲猛打。老先生们完全没有招架之力,纷纷败下阵来。
事实上,从那时起,疑古学派成为中国历史学的主流。顾颉刚也成了中国历史的“学术带头人”,学生弟子一大堆,门生故吏遍天下,在学术界很有“权势”。我这样说没有任何贬义。我本人认为顾颉刚很了不起,是开创性的大历史学家。
但是,在种种学理辩论、证据交锋的背后,还有一层更深的背景,那就是1920年代,中国国家和学界的自信心都很低落。国家积贫积弱,混乱分裂。中国人自觉方方面面都不如人。正是在这种情绪下,怀疑古代、否定历史才成为学者研究的取向。他们当然不愿承认这种影响,但从后来多年的发展变化来看,这种时代背景,潜移默化,但很重要。
而且,疑古派虽然是专业的历史研究,外行读者很难理解其中的关键,但不可否认的是,否定本国的历史,必然导致人心的低落,消减人民的自豪感。本国的历史原来都是假的,都是胡编乱造,谁能开心和自豪呢?
后来,殷墟等地的考古发现,证明了此前被认为是传说的商朝,其实是无可置疑的真实历史。还有其他一些考古和文献发现,也证明被疑古派指认是伪书的古籍,其实并不伪,是真书。
不过,毕竟大部分“层累的历史”,包括夏朝,还没有确凿的考古遗存可以证明,疑古学派的主要观点还屹立不动。不过,顾颉刚等人,已经开始了严肃的学术反思。
04
促成他们反思的,除了各种学术发现和证据以外,1937年爆发的抗日战争,成为重要的时代背景。抗战爆发以后,虽然初期在战场上中国节节败退,难以抵挡日军的攻击,但中国人民的国家观念反而被“激活”了。此前被认为一盘散沙、毫无希望的中国人,爆发出惊人的凝聚力和战斗力。可以说,抗日战争成为中国现代国家成长的关键环节之一。
在这种时代背景下,继续一味地否认本国历史,就变得“不合时宜”了。所以,虽然没有什么人要求疑古派们在学术上作出妥协和让步,但他们自己就不知不觉地放弃了很多极端观点,或者说,他们从原来激烈的批判者、否定者,正在变成中国历史的同情者。他们开始和历史“和解”了。
新中国成立以后,中国人民的国家自豪感更加强大。这时,疑古派就更加“不合适宜”了。而且,这时,政治因素介入学术。政府组织了对胡适等人的大批判。疑古派一度有人人喊打之势。顾颉刚作为学术宗师,虽然还有学术研究的机会,但也受到了很大压制。
不过,正因为受到了政治的压制,疑古派是“口服心不服”的。当政治运动过去以后,疑古派就再次成为历史学的主流。不仅成了主流,这时的社会氛围,很类似于疑古派产生时的1920年代,中国人的自信心非常低落。否定本国历史简直成了时髦。
当然,对这种浅薄的时髦,疑古派没有什么责任。疑古派是严肃的学术研究,不是浅薄的时尚。不过,无可否认的是,这时,人们仍然远远不能做到“和历史和解”。
进入21世纪以后,中国实现了伟大复兴。时代背景再一次发生根本性变化。疑古、信古、释古之间的论战仍在持续,但大家都上了一个新层次。
实际上,疑古派作为20世纪中国历史学的主流——至少是主流之一,对中国当代历史学的贡献非常巨大。他们确实分辨出很多伪书,澄清了很多流传已久的谬误和歪曲。如果没有疑古派的努力,我们对中国历史的认识要可笑得多。
但是,毕竟越来越多的考古发掘证明,中国上古历史有很多是可信和真实的,而不是疑古派指出的那样完全不可信,全是神话传说。20世纪末的“夏商周断代工程”虽然没有终结疑古、信古之间的争论,但也算是系统整理了20世纪中国的众多考古发掘和文献证据,培养了人才,锻炼了队伍,为中国历史学、考古学的深入发展,打下了重要基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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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可否认的是,在伟大复兴的背景下,有人不可避免地产生了骄傲情绪,在学术研究上急于求成、走得太远。其实,从学术角度来说,疑古肯定比信古更高明。经过长期反思和深入研究以后,疑古派早已不再是简单否定历史。他们充分吸收了众多考古发掘的新证据。重要的是,他们对新证据、新观点,持开放的态度。相之下,信古派其实更加固执和“政治化”。
评价疑古派、信古派谁对谁错,我可没有那种学术能力。但明显的是,在伟大复兴的基础上,在自信心全面恢复以后,中国历史学的研究,更加心平气和更加开放包容了。疑古、信古双方所包含的政治意义依旧还在,还已经不那么图穷匕见、针锋相对了。换句话说,在很大程度上,大家都已经“和历史和解”。
对疑古派来说,他们已经不再需要通过否定历史、推翻历史来表达对国家“恨其不争”的心态。对信古派来说,他们则不需要在学术研究中牵强附会来满足虚荣心和自大感。国家的伟大复兴,已经充分满足了大家的自尊心和自豪感。
接下来大家可以心平气和、宠辱不惊地做学问了。